陈章：邹国荣诗词赏析

梅庐

邹国荣诗词赏析   
陈章

    三十八年前，我向北京舒芜先生学旧体诗。邮寄第三次习作给他不久，1988年10月27日《人民日报》大地副刊，刊出舒芜“旧体诗的创新”一文，副标题是“致陈章先生”。原来，他将我的习作《小镇风情》竹枝词四首，当成旧体诗创新的典范。
    那四首诗是这样写的：
一，
唯大姑娘秘密多，几时恋得后生哥？今朝又约黄昏后，“夜大”新开英语科。

二，
噪声聒耳奈伊何，小镇年来新事多；夜夜邻家姑嫂俩，闭门偷学迪斯科。

三，
旧垒千年日见摧，新风一代应时开：翩翩二九谁家女，逐户宣传节育来。

四，
姑娘相傍夜游园，各式时装耀眼新；触景生情人感慨，十年不见连衣裙。

几十年来，我总是非常得意，我的旧诗，被舒芜当作旧诗创新的典范。
最近，读了深圳邹国荣先生的《诗词选录》，其中《近日小像四首选三》，令我如听一声当头棒喝，惊觉山外有山。邹先生三诗，也可视为竹枝词——
之一
前时颜面爱修妆。革履犹惊大雅伤。今日风情闲了了。柜中寂寂锁西装。

之二
文章经济奈吾何。心自清平欲自和。无事与妻登网络。临屏载听旧时歌。

之三
怡情偏爱向湖渠。静静持竿意自舒。纶紧兴浓蛙唱晚。一弯明月几斤鱼。

虽然说，文无第一。诗文这玩意，不易比较，广义来说，确实如此。但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拙作之四：……触景生情人感慨，十年不见连衣裙。写到服装，仅仅是议论，感慨。邹诗之一：……今日风情闲了了，柜中寂寂锁西装。也是写服装，但它用的是形象思维，可以让人想象到一幅悬挂得整整齐齐的崭新西服关闭在衣柜里的画面。毛泽东就认为，宋人作诗，不善形象思维，所以味同嚼蜡。仅就拙诗《小镇风情》之四与邹诗《近日小像四首选三》之一单挑比较，拙诗就先输了这第一点；二，邹诗“了了”、“寂寂”两个叠字，十分传神，极具美感。为拙作所无法企及；三，拙诗韵脚，押十一真、十二文、十三元三个邻韵，邹诗纯用七阳韵。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邹诗既可以从微观上来理解，也可以从宏观上去解读。从微观上看，是作者退休后心态转换的一个写真。在位时，场面的需要，西装革履是自然的事，但尽管如此还是每每诚惶诚恐，担心有失观瞻，足见着装之重要，作者处事之严谨。然而退休了，这一切都显得多余了。离开了场中，起居作息皆以我为核心，无须受社交世俗的约束，纵使是成千上万元一套的西装也闲置在一旁了。诗中可见诗人的豁达与超脱情怀。从宏观上去解读，可以放大到社会大环境中去阐释。“前时颜面爱修妆，革履犹惊大雅伤”，第一层意思，从改革开放前“全国统一服装”说起：一旦有人西装革履，就被视为“有伤大雅”；第二层意思，即是后来西装革履为人们所接受，风靡过一段时间；第三层意思：如今全国服装进入多样化时代，“柜中寂寂锁西装”了。
一首绝句蕴含如许内容，而拙诗只表现“十年不见连衣裙”这一层意思。通过这样条分缕析，详细比较，完全可以得出邹诗优于拙诗的结论。
邹国荣先生组诗之二，也是一首极具生活气息的精彩之作——
文章经济奈吾何。心自清平欲自和。无事与妻登网络。临屏载听旧时歌。
    对于中老年人来说，喜欢听旧歌，是一种普遍现象。笔者最近，就专门到音像商店买回一个“抗日战歌”光碟，第一首是“黄河大合唱”，最后一首是“老房东查铺”。邹作“无事与妻登网络，临屏载听旧时歌”,就是用诗的语言，把我辈的怀旧心态表现出来。该诗措辞优雅，形象生动，将一对淡漠仕途经济、情趣高雅、相亲相爱的夫妻形象，描摹得惟妙惟肖。非大家手笔，绝难为之。
   怡情偏爱向湖渠。静静持竿意自舒。纶紧兴浓蛙唱晚。一弯明月几斤鱼。
  以上是《近日小像四首选三》之三。起句写作者心态：有向湖渠垂钓的闲情雅致；承句写形态：诗人耳根清净，持竿钓鱼，悠然自得，大有“一竿独钓一江秋”的意境；转句极为浓缩：有鱼上钩，手感纶线吃紧，垂钓者一时兴趣倍增，此时一片蛙声也灌耳而来。令人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合句“一弯明月几斤鱼”，——一幅多么优美的画面，如此诗句，状难言之景如在目前，一切赏析文字都显得多余。该诗平起平收，音韵优美，层次分明，意境高雅。堪称今人旧诗珍品。
读罢邹诗，我恍然大悟，当年，舒芜先生只是因为我年轻，给我多加鼓励罢了。象邹国荣先生的《近日小像四首选三》这样的绝句，才堪称旧体诗创新的典范。
    下面是邹国荣的七绝《枫桥感吟》：
长洲柳色挹秋烟。未听乌啼到寺边。碑下低吟张子句。钟声难再入诗笺。
枫桥，因唐人张继留下一首千古绝唱《枫桥夜泊》而著名，它好象是在枫桥侧畔树起一座丰碑。因为这首诗，枫桥、寒山寺和寺里的大钟都成为国内外知名的胜迹或古董了。一千多年来，不知陶醉了多少游客，时至今日，还常有日本游人专门搭乘飞机到此一驻。恭听一阵夜半钟声，以享受那种古典诗意。
这一切，诗人自然了然于胸。因此他首句按常规路数描写自己眼界所及的长洲景色：柳色青青，秋烟袅袅。接着写道：未听乌啼到寺边。轻描淡写地告诉读者，如今已不是张继独领风骚的中古色彩的农耕文明时代；转句写诗人自己低声默诵张继诗句，表示承认张继《枫桥夜泊》千古名作的地位，最后以“钟声难再入诗笺”作结，这句诗有两重意思，一是再次强调时代背景已大不相同，人们的审美标准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二是说写作不能因袭前人：第一个将花比美人的是天才，第二个将花比美人的就是蠢材了。
  旅游诗作，在大家名作之前，模仿着写的自然是庸才。李太白当年在黄鹤楼读到崔颢的名诗，则是罢笔不写，到别处另写一首《登金陵凤凰台》与之较劲。
  邹国荣游枫桥，则是坦坦荡荡，我手写我口，一首七绝三句围绕张继名作生发。极具理趣，令人信服。
上网搜索邹国荣，得到以下讯息——
   笔名：梅子、无为斋主、梅树下人、霍山梦鹤。1949出生于广东省龙川县，中共党员，大专毕业，高级政工师、经济师。早年在部队服役供职18年，期间曾以军部参谋的职位参加对越自卫作战。转业后在深圳市大型国有企业任职，退休前任深圳市食品总公司（深圳一类企业，厅局级单位）副总经理、党委副书记。现为广东省书协会员，深圳市书协会员，轩辕书画院副院长，中外名家书画院院士。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深圳市诗词学会副会长。中国北社诗社名誉社长。中国国学协会会员。
    其工作业绩与成就被《龙川人物录》、《中国专家大辞典》第五卷、《中国专家人才库》第三卷等辞书所录载。曾出版有诗词书法专著《梅子集》《无为斋诗草》《邹国荣书法》等，有大量书法、诗词作品发表于报刊、杂志及网络。
   邹先生诗词以七绝和七律见长，风格豪放中见婉约，疏放中见绵密。邹先生书法，坚持以帖学为宗，二王为范，自习为功，广集博采，兼取并蓄各家之长，尤擅长行、草书。作品曾被中国邮政所采用，并为许多碑、匾、楹联所刊刻。
从上述简介可以看出，邹国荣先生是体制内“精神物质两文明”的成功人士，了解了他这一身份特点，再来看下面三首七律：
一，《春夜偶成》
风能拧水湿心潮。底事无端夜半撩。经济枉通资本论。文章苦作帝王镳。
三春秀色鹃啼老。半世浮名蚁带遥。四下时钟催入枕。横云扯处是明朝。
旧体诗以《偶成》为题者，其实就是无题。这样一来，作者所要表现的主题，就只靠读者自己领略了。该诗意境沉郁，令人深思。究其主题，笔者以为尽在颔联：经济枉通资本论，文章苦作帝王镳。马列主义的经典是《资本论》。明乎此，读者就可领会，联中一个“枉”字用在这里是何等传神！它道出了方今社会种种问题的症结所在。诗人也是从这一境遇中一路走来。然而自己也深知无可奈何，这种心态，在颈联“三春秀色鹃啼老。半世浮名蚁带遥”中尽展无遗。但哀而不怨，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令人心领神会。
二，《汶川大地震一周年祭》
泪洗苍茫五月天。难从噩梦忆婵娟。云中数万魂犹哭。夜半孤零雁可怜。
但有春风还故国。独无香火断新川。哀灵且逐蚕丛去。社会年年祭杜鹃。
这是我读过的纪念汶川大地震题材中最好的诗词之一。首联直抒胸臆，道出十三亿人民共同的哀伤。起句“泪洗苍茫五月天”，浓墨重彩，尽显大家气象；颔联对死于大天灾的数万生灵寄予无限悲伤，“夜半孤零雁可怜”，更是深得形象思维之道，尤值圈点的是，“孤零”二字，原为修饰“雁”的形容词，“孤雁”，是旧体诗中出现频率极高的偏正结构形容词+名词。该联的“孤零”，即可作为“雁”的形容词；又可作数量词与“数万”相对，而且，“孤”与“数”，“零”与“万”，又是数量词中对的极为出彩的。作者调遣文字的功夫，可见一斑。颈联“但有春风还故国。独无香火断新川”是流水对，形式十分优雅；内容充满正能量，但又非常客观、得体。末联用一熟典：蚕丛，是古代蜀国的开国帝王，李白《蜀道难》诗句“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大家耳熟能详。此联情真意切悼念逝者，嘱咐一路走好，活着的人不会忘记他们，将年年岁岁祭祀他们。弔亡如是，其情殷殷。
三，《也怀雷锋》
舶来道德已经年。何事连番问九泉。天漏当时娲可补。人沦绝处鬼难牵。
可怜故国方圆碎。忍听英雄生死传。遥夜犹惊撕竹帛。如斯逝者独潸然。
    雷锋，是中国无人不知的精神道德典范。几十年来不知有多少骚人墨客歌颂过他。近年来由于互联网的运用，在民间出现了一些质疑的声音。如毛泽东号召全国学雷锋运动43年纪念期间，笔者一诗友以此为题在朋友圈发一联：“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百无一用劫后反思”。此联借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词句当上联，表示了自己对学雷锋运动的反思。
以邹国荣的党员身份，写雷锋当然不可能象我的朋友那样“放肆”，但他也绝不再按传统套路简单重复地歌颂。而是在诗中提出了反诘，逝者如是，活着何为呢？雷锋精神可褒，为何社会风气日下呢？舶来的道德理念与中华民族的传统道德观念如何取舍呢？作者巧妙的将其价值取向隐藏在该诗颈联“可怜故国方圆碎，忍听英雄生死传”之中。上联对我们这个传统文明故国“礼崩乐坏”的现象痛心疾首，近年来的三鹿奶粉、南京老太、佛山小悦悦等等事件，都可视为作者题中之义。然点到为止，避免授人以柄。下联又略具“弘扬主旋律，传播正能量”的内涵，作者在体制内戴着双重镣铐跳舞的功力（一重是指诗词格律，该联虚实相间，字字工对，举重若轻），在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诗友郭业大在评论邹国荣七绝时，常提到他的“大智慧”，那是郭兄从宗教、哲学的角度说的，属广义上的“大智慧”。而我们从上述三首七律，还可以看出他狭义上的“大智慧”。那就是作为一个体制内的国家干部，在诗词创作时，在体制的边缘，巧妙地抒发真情实感，游刃有余，拿捏得当，这种世事洞明的“智慧”，和百炼钢化绕指柔的诗艺，使邹国荣先生的诗词，达到相当高的水平。
从送到我案台上的邹国荣先生的诗词作品中，还有词作和五言律诗各十多首，都是韵律工严、意蕴深远、清新雅丽之作；更有一篇《龙川赋》，气势磅薄，一气呵成。洋洋千言，道尽二千年兴衰治乱。限于篇幅，就不在这里细加赏析了。
说来我与邹先生真是有缘,30年前参加惠州丰湖诗社时就与他和陈牧汀、任士沾、陈甫、黄海蛟等诗友有过接触，没想到如今又通过林锡彬、邹炯文、李印清、黄重远等诗友，重新联系上，并有幸读到了他的诗词，为他写出这篇读后感。只憾本人水平有限，未能将其诗词精髓分析透彻。最后，向大家推荐一篇郭业大先生(笔名“梦欣”)的邹诗赏析文章，读者可一饱眼福——上网搜索“邹国荣绝句赏析”，便可读到那篇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