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绝句选评-----邹国荣绝句赏识
作者 梦欣
邹国荣,一个在深圳拼搏多年现已退休的原国企老总,能有好诗、可得一读的绝句从他笔下流淌出来吗?疑惑与好奇,催我走进这位雅称无为斋主的博客里去察看一番。
这位1949年出生于广东省龙川县的军旅文豪、企业家、书法家、诗人,据说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十八年。不过也大致是握笔杆子时间多于握枪杆子时间,毕竟文才多于武略。是以浸染文化、习弄笔墨的职业与爱好,使这位自谓“求学从戎经商三分****”的诗人有别于其他的国企老总。在这帮国企老总热衷于收(cang)金银、收(cang)国宝、收(cang)美色、收(cang)绿卡的时尚大潮中,你很难找到邹国荣的身影。当然也不是说这么些好东西他一概不要(在他的家里就有不少极有品味的收(cang)品),而是在这些别人尽情享受盛世繁华生活的时光里,他更喜欢将自己收(cang):独处属于他自由发挥艺术才能的书画工作室。那个宽敞的书画工作室,四周挂满了他写的字,写满了他吟的诗,或许称得上:书香墨韵满墙诗,禅意儒怀两好之,窗外时听莺报晓,吟来朝日染青丝。
这邹国荣的青丝变出些许白发是否吟诗捣鼓出来的,有待进一步考证,但他这些年已陆续撰写的诗集就有《梅子集》、《无为斋诗草》、《无为斋诗草续集》等,在他的诗作中,律诗所占的份量最重,成就也最为显著,但我们这里只研究他的绝句。胡适说,“要看一个诗人的好坏,要先看他写的绝句。绝句写好了,别的诗或能写好。绝句写不好,别的一定写不好。”什麽道理呢?绝句易写难精,学养不足会出律,功夫太浅多油味,构筑过巧伤气脉,铺排直述少意蕴,用典不当成蛇足,好发议论失风韵,须是立意精深、下笔老辣、用语平淡、造境幽远才见好,尤其贵言微旨远,语浅情深。也正是这个缘故,初学诗者多写绝句,以为四句容易凑成韵,而对诗词懂得越多的人则轻易不肯吟绝句,怕一时找不到深意端出来的是白开水,不如律诗有中间两联可尽情发挥。绝句没有律诗和古风那样腾挪奔走的空间,所以讲究以风韵动人,以警拔为上,以天籁称神。好的绝句,越读越有味,寓意咀嚼不尽。意蕴太浅的绝句,即使辞藻华丽,构思奇巧,初读时或许觉得醒目,但读多几遍便如同嚼蜡,一乏味便容易倒胃口了。
那么,这邹国荣的绝句,有值得一读再读的佳作吗?先看一首《游三峡偶成》,诗曰:
嘉陵直下水波平,两岸秋山半晦明。
夜永无从邀月色,聊听细浪拍船声。 这是一首纪游诗。关于纪游诗的写法,清人叶燮说,“游览诗切不可作应酬山水语。如一幅画图,名手各各自有笔法,不可错杂。又名山五岳,亦各各自有性情气象,不可移换。作诗者以此二种心法,默契神会;又须步步不可忘我是游山人,然后山水之性情气象,种种状貌变态影响,皆从我目所见、耳所听、足所履而出,是之谓游览。且天地之生是山水也,其幽远奇险,天地亦不能一一自剖其妙,自有此人之耳目手足一历之,而山水之妙始泄。如此方无愧于游览,方无愧于游览之诗。”(《原诗》卷四)这是说,纪游之作,不但要用你的笔画出山水之妙,把天地间幽远奇险的景象描绘出来,更重要的是把你(游览山水者)游览山水的感受也融汇进去。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望天门山”,杜牧的“山行”,王安石的“泊船瓜州”,徐俯的“春游湖”,徐元杰的“湖上”,叶燮的“客发苕溪”,赵执信的“虎丘暮归小舟口号”,厉鹗的“归舟江行望燕子矶作”,柳亚子的“岚山道中口占”,都是纪游诗的典范之作,历来脍炙人口。
邹国荣这首《游三峡偶成》,也有出色之处,其可贵者有三:
一是诗作有时代的新气息。历来写游览三峡的诗,或言其峰险,“岩悬青壁断,地险碧流通”(陈子昂),“绝壁横天险,莓苔烂锦章”(杨炯),“双崖云洗肌如铁,一石江穿骨在喉”(刘光第);或言其流急,“大江翻澜神曳烟”(李贺),“千里江陵一日还”(李白),“荆门滩急水潺潺”(李涉);或言其景幽,“危峰入鸟道,深谷泻猿声”(郑世翼),“惊石坠猿哀,竹云愁半岭”(李贺),“暗谷疑风雨,幽岩若鬼神”(张循之);或言其喧嚣,“两岸猿声啼不住”(李白),“飞波走浪弦中起”(李季兰),独没有人言“波平”。是邹国荣看不到三峡的绝壁天险吗?不,前人都说了,再说没味。是邹国荣看不到三峡的大江翻澜吗,看到,但容貌改了。三峡大坝的耸立,把一泻千里的奔流景象颠覆了,高峡出平湖,“波平”正是三峡全新的不同于千万年来的景象,“波平”二字可说是把握住了三峡的巨变。
二是诗作言尽意不尽,颇耐人寻味。三峡的“波平”仅仅是江水的新景象吗?在我看来,它其实也寓有“盛世太平”之意味。试想,三峡筑坝一事,曾经有多少代人梦想过,若非盛世太平,又如何能实现,是以“波平”便也是盛世之貌。但“波平”不改“大江翻澜”的本质,何况三峡大坝的利弊也存在大量的争议,因此,此诗的结句“聊听细浪拍船声”便有弦外之音了。“细浪”二字用得精准,一者呼应“波平”,首尾衔接紧密,二者可喻指各种不同的争议,这一层含义尽可由读者自行意会。一首小诗,不可能也不应该讲述太多的道理,但能把作者更多的思考蕴(cang)于诗句之中,这诗就有厚味可嚼了。
三是诗作营造的意境充满美感。诗的首句下笔先交代自己游览三峡的方位:“嘉陵直下”,这是从重庆上船顺流向东行。由眼前的“水波平”到“两岸秋山半晦明”,是作者视线由近及远的瞭望和观察,同时也点明了时间:秋天的傍晚。此时,远处的山峰还模糊可见,“半晦明”正是暮色与灯光交织在一起的景象。第三句笔锋一转,勾出一腔惆怅的心绪:夜色非常美好,只可惜见不到可爱的月亮。或许是游不逢时,或许是天不作美,总之是月亮千呼万喊出不来。想想李白独酌之时,尚能邀到明月,诗人此时正有雅兴,却连月亮都无从邀得,那种孤旅的惆怅,读者自能感悟几分。总之是一种欢乐时的遗憾。其实,这一句也不过是虚张情势,目的是要让精彩的结句闪亮登场:“聊听细浪拍船声”。既然邀不来“月色”,总得寻找其他的乐趣以充袮补,静下心来细听那轻微的波浪拍打游船所发出来的阵阵响声,也能让人消解心中的愁闷。此诗的用笔,细腻而重形象,曲折而见韵致,欢快中有惋惜,惋惜中见旷达,情感隐匿于景象之中,寓意蕴含于言语之外。由生动具体的景象所营造的意境,给读者留下品味的空间,是为可读再读之佳作。
《题燕子矶》也是一首纪游诗,这首绝句也写得颇为耐读:
一燕飞来江渚头,千秋俯瞰水东流。
惊涛且自淘沙去,浪里三吴起绿洲。 燕子矶位于南京北郊观音门外,是长江三大名矶之一,因山石直立江上,三面临空,形似燕子展翅欲飞,故名为燕子矶。此诗一下笔就先抓住这一景象特征,有巨燕凌空突兀而至伫立江面的动感气魄。次句言其景观形成之年代久远。在古代它是一处重要的渡口。清康熙、乾隆二帝下江南时,均在此停留。清初此处还被定为金陵48景之一,名之为“燕矶夕照”。附近建有弘济寺、观音阁等建筑。前两句已用具象之笔画出了燕子矶的地貌形势与景观特色,后两句则结合自然景观与人文历史的意蕴抒发诗人游览景观古迹的感慨。惊涛一语,寓江浪与历史风浪双重涵义,大浪淘沙,既是自然景象,也是历史进程。最值得一提的是鸦片战争时,英国军队曾由此处登陆,直逼南京,二战时,日寇就在此江滩处屠杀了南京同胞数万人。这等耻辱,当是游览此地的中国人所应当警醒铭记的。历史的风浪卷走了耻辱与辉煌,如今的长江三角洲,已成为中国最发达的经济中心。此诗的结句“浪里三吴起绿洲”盛赞的就是改革开放以后这一区域面貌的大改变。
历代文人在此处的题诗很多,最为可读的绝句是清代厉鹗的“石势浑如掠水飞,渔罾绝壁挂清晖。俯江亭上何人坐?看我扁舟望翠微”(《归舟江行望燕子矶作》)。其特点是将游兴与景观融合在一起,景美情遥。而朱元璋那首将长江喻为秤杆燕子矶喻为秤砣要称江山重量的打油诗,也有奇趣和独特含义。但就游览诗来说,邹国荣这首七绝《题燕子矶》可居三甲之内。
中国的风景胜地,大多沉积着厚重的人文信息。正因此,游览诗一般都会和这些人文积淀扯上关系,并且藉由这些人文积淀丰富自己游览诗作的韵味。邹国荣这首《枫桥感吟》就是韵味醇厚的佳作:
长洲柳色挹秋烟,未听乌啼到寺边。
碑下低吟张子句,钟声难再入诗笺。
枫桥,古代苏州一个普普通通的地方,就因为唐代的一位举子科考失意,将满腹惆怅心绪发泄到江边的“乌啼”与寒山寺的“钟声”上,竟奇迹般地让枫桥和寒山寺成为极具盛名的旅游点,这无论如何是当今那些只想用金钱堆出旅游点的官员们所永远无法搞明白的。张继的那首《枫桥夜泊》成为当地响当当的一张名片之后,游览此地的诗人也多有“崔颢题诗吟不得”的感慨了,大抵凡有感吟均绕不过张继。邹国荣此诗,便有意把这种情景也描绘出来,其立意之乖与遣词之巧,别具一格。“未听乌啼”而“钟声难再”,寓意极深,一则时过境迁面貌尽改,二则生活条件不同,钟声丧失先前的魅力,三则张诗名气大,咏枫桥诗难以超越之取得等量齐观的效果。这诗的魅力全在第三句,正是这又爱又恨的“低吟”,把万千感慨都笼括进去了,是以使此诗内蕴深厚,嚼之有味。
看来,这邹国荣的游览诗,善于将风景与心境交织在一起,善于从细微处发掘自己在游览中的感受而诉之于笔端。再看这首《花园口偶吟》也是情景交融的佳作:
两座高碑各表彰,生灵百万与谁量?
吾今独立花园口,九曲流沙入渺茫。
历史遗迹的感怀常从小处入眼思索大千,此诗妙在把作者自己置入景中,史迹渺茫,景色渺茫,思绪也渺茫,顿令读者忍不住要把作者的心思挖出来。
花园口位于郑州北郊的黄河南岸。1938年6月9日,蒋介石采取“以水代兵”的办法,下令扒开花园口黄河大堤,黄河水汹涌而出,一泻千里。其时也有短时间实现阻截日军西进南下的目的,但更惨的是给豫、皖、苏的中国百姓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淹没村庄和耕地,共计有1200万人受灾,390万人流离失所,89万人死亡,事件震惊全世界。其后对这一事件的不同表述,成为黄河扒口处东西两座石碑各自对立的奇观。
邹国荣的游览诗就从这“奇观”落笔,“两座高碑各表彰,生灵百万与谁量?”一切专制主义的政治家都是残杀百姓的刽子手,在这些政治家的眼里,平民百姓的生命是毫不足惜的,诗人在这“各表彰”的两座高碑中间读出历史真相常常被权势所掩盖和粉饰的愤慨,于是又促使诗人以小见大、由微彰著地对整个中国的历史对整个中华民族的苦难深入进行思考。诗人会得出什麽答案呢?也许有没有答案都是无关紧要的,关键是你有没有对这些现象进行思考。“吾今独立花园口,九曲流沙入渺茫。”黄河流入渺茫,诗人的思绪也思入渺茫,这中间既饱含着强烈的爱与恨,也饱含着远远看不到尽头的忧虑与期望。这诗说深沉就深沉无限,说愤慨也就忧愤高昂,总之比一般的状景述情来得更有力量。
游览诗之吟咏风景,大景要在雄浑,如王之涣之《凉州词》、李白之《望庐山瀑布》;小景要在冲淡,如韦应物的《滁州西涧》、刘禹锡的《乌衣巷》。古人所谓“雄浑具全体,冲淡有余情”,说的就是大小景的区别。邹国荣上面的花园口写的就是大景,枫桥写的就是小景。下面这首《夜宿三清山枫林村》也是小景,看是否为“冲淡有余情”:
红日西沉鸟早栖,深山投暮霭云低。
难平游兴连更醒,隐约荒鸡三五啼。
三清山在江西上饶为怀玉山脉主峰,因玉京、玉虚、玉华“三峰峻拔、如三清列坐其巅”而得其名,是风景秀丽的道教名山。作者写的是在三清山枫林村中夜宿的情景,是为小景。作者选取日落鸟栖、暮霭云低、凌晨鸡啼几个时间段挖取夜宿感受,写得恬静、冲淡。由红日西沉到荒鸡啼,“夜宿”的意绪写得深婉有味,鸟之早栖与人之难眠,正突出“游兴”之高,间接地也就把白天看到的美好景象和明天将要游览美色的憧憬牵引出来。因为看到美好,方有“游兴”难平。因为憧憬着新的景象,方有“游兴”难平。这种冲淡有余情的诗通常在无字处蕴(cang)着丰富的内容。
吟咏风景的诗也不光是只有大景和小景之分,还可以有有我之景和无我之景,还可以有物物之景和物人之景。有我之景重在情之宣泄,无我之景重在景之托寓。物物之景重在移情入景,物人之景重在借景生情。邹国荣这首《西冲冬日即景》就是物人之景,看作者如何借景生情:
风清沙白碧波天,冬日湾头景澹然。
游客两三滩上戏,林间静静有缠绵。
这诗前二句写的是物之景即自然风景,后二句写的是人之景即人文风景。自然风景的柔和恬淡为人文风景的欢娱纵乐营造合适的氛围。此诗精彩全在结句,很可能作者还拍摄有美妙的照片,那么这诗便成为题图之作了。有艳味而无淫词,盖“缠绵”者,可谓人也可谓鸟,可谓甜言蜜语也可谓肌肤接触,而当今的时尚又往往令年纪稍大的人大跌眼镜,是以尽可由读者自行依据经验发挥想象,但作者有意先置“滩上戏”在前,众目睽睽之下尚有“戏”,这“林间静静”岂无等级更高之“缠绵”,这艳味便在其中了。这景的铺垫和情的导出,天然浑成,妙处横生,诗可读而有趣。
自然风景的游览诗写得好容易,因为人们对于美的感受大致相同。人文风景的游览诗写得好不容易,因为人们对于每一个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看法和评价可能不同。下面我们来读邹国荣两首写得比较好的人文风景游览诗。先看这首《瞻仰毛泽东故居有感》:
几间陋舍接田斜,土瓦泥墙百姓家。
湘水悠悠韶岳静,原来天子亦山娃。
人文风景游览诗,因为所观察所欣赏的景观中残留有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影子,是以游览感受中以有启迪人心或催人警醒的睿智之笔最为上眼。这通常会在结句中出奇不意地点出。举如章碣《焚书坑》的“刘项原来不读书”,杜牧《赤壁》的“铜雀春深锁二乔”,林升《题临安邸》的“直把杭州作汴州”,陆游《楚城》的“只有滩声似旧时”,袁枚《马嵬驿》的“泪比长生殿上多”,等等。这些看似平淡无奇的结语,都隐有风雷,(cang)有冷箭,隐(cang)着的尽是大智慧,所以才能启迪人心或催人警醒。邹国荣这首诗也有同样的手法,并且一样达到发人深思的效果。天子与山娃,这两个落差极大的身份依附在一个人身上,是可喜还是可悲,是光荣还是耻辱,是该歌颂还是该谴责,是国家之幸还是民族之灾,谁说得清楚?再推深一层,何以“山娃”能成“天子”,是什麽原因导致“山娃”成了“天子”,又有谁能说得清楚?还有这最后一层,“山娃”已然成了“天子”,但历史的烟云会随风飘散,最终会有真相的积淀,真相明了之后到此处“瞻仰”的人们又会有何感受呢。看来,这结句中蕴含的内容还真不少。
邹国荣这首绝句在写作手法上有独到之处,先用白描之笔画出“山娃”的孕育环境:土瓦泥墙,陋舍农家,近处田野相邻,远处湘水悠悠,背后韶岳静静,就是一个普通的山村农户之家。全诗前三句尽用客观之笔写实景,结句突发议论,引入虚景(天子的作为),使虚实之间发生强烈的碰撞,这诗便有味了。这里的虚实处理十分巧妙,“山娃”二字的浮出,有前三句细说为实;“天子”二字蕴含的内容,由人尽所知的史事引入为虚,笔墨的精简恰到好处,妙绝。
下面这首《少林寺感事》虚笔用墨多了一些,议论一多,风韵递减,但好在思考问题的角度很刁,增添了理趣的色彩,便以冷静的旁观和睿智的提问赢得了读者对它的喜爱。其诗曰:
古刹森森历劫多,禅心安可渡尘魔。
弥陀念尽千千卷,槛外依然习剑戈。
在神话及小说乃至一般民众的心目中,佛是法力无边的,一切人间乃至天上地下海里的神鬼妖魔,都敌不过如来佛。可为什麽法力无边的佛祖在现实中却无法保护他们的佛徒及其庙宇僧舍呢?“古刹森森历劫多”,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活生生的事实。事实的存在当然就有了“禅心安可渡尘魔”的疑问提出来了。问题提得非常好,但如果一味用议论说理的句子写下去,这诗便枯而无味了。诗人显然明白这一点,于是立即把诗笔从虚空中折回,笔端直接触及具体的现实,作者以“少林寺”看到的景象“殿内念经”、“槛外习剑”作为对前面所提问题的进一步思考,其实便是不答而答。念经意在修行,修行的目的无非是去除俗念俗性俗心俗行、“远离诸相”经由入静到达“空”即“庄严佛土”的境地,“禅门宜默不宜喧”。可是,修行又是在尘世间进行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古刹森森历劫多”的史实逼使僧徒为保护寺庙和僧徒自己的人身安全而不得不苦练一身武功。但练得武功又如何“远离诸相”呢?显然,习武与念经修行是自相矛盾的。如果念经有灵,则何须舞剑?如果必得武艺,念经又如何脱得“俗心”?但现实中看到的又都是这样,毕竟人也罢,僧徒也罢,都是一只脚进了理想国,一只脚仍在浊世间,谁能“穿越”?天下寺院皆如此,只不过少林寺最典型罢了。由是,我们看到,修行要脱“俗”,习武又要入“俗”,佛法通天,可不练武功又不能保护自己,这真是极其吊诡之事。作者以敏锐的眼力捕捉到常人从未思考过的问题,有发人深思的韵味。
读了邹国荣的游览诗,让我们看到作者在观察风景、观察世相方面有独到的眼光,能从人们熟视无睹的地方感受到美好,捕捉到乖谬,思索入渺茫。在他的笔下,流淌着智慧,流淌着狡黠,流淌着疏狂。这种狡黠与疏狂融入智慧的头脑吟出的诗作,充满理趣的光芒,是以有耐人寻味的地方。
有了这种观察事物的大智慧,诗人手中把玩的一些咏物诗也写得玲珑乖巧。比如这首《题摺扇》,在“不即不离”的框架里咏出自然入妙的风韵:
炎凉世态且从容,翻动乾坤我自雄。
开摺但随风势转,只缘清骨在胸中。
扇子在古代人没有空调没有电风扇的那些年代可是宝贝一样的随身必带的用物,女子用团扇,男子用摺扇(宋代以后),文人更是把手里的摺扇当成摇动风雅与呼唤文采的物品。是以古人吟咏扇子的诗作很多,据有人统计至少在1000首以上。但在我读过的咏扇诗中,称得上精品的不多。清纯可读的举如东晋书法家王献之的爱妾桃叶所写的《答王团扇歌》三首,其二曰“青青林中竹,可作白团扇。动摇郎玉手,因风托方便”,这是古乐府诗,有民歌的风韵。明人瞿佑的《折叠扇》也比较好读,那是一首七律,其中的“开合清风纸半张,随机舒卷岂寻常”也画出了折叠扇的形貌与构造特点。但几乎所有的咏扇诗立意均扣住扇子的“清凉”却暑及助人“团圆”等功用而言,诸如“御热含风细,临秋带月明”(唐人李峤),又如“为发凉飙满玉堂,每亲襟袖便难忘”(唐人徐寅),或如“竹影月来去,荷香风送迎”(宋人李石)。这些咏扇诗,扯之远者不着边际,切之近者毫无诗味,是以倒觉得邹国荣这首题扇诗,是所为“不即不离”的风范。
扇子的功用离不开清凉却暑,但只停留在此层面则诗味太浅。邹诗即将此功能放大,使之成为左右“炎凉世态”、乃至“翻动乾坤”的斗士,诗境便拓宽了。扇子的构造只不过一把扇骨与皮纸,若将其乖巧说得玄乎则想象不回折扇的影子。邹诗把握住扇子的开合全在扇骨的折叠和支撑这一构件上,便联想起人体胸腔中的肋骨,于是便采用拟人手法,咏出了“开摺但随风势转,只缘清骨在胸中”的妙句,并扣住首句“且从容”、次句“我自雄”而使全诗气脉贯通,诗可读而境界全新,成为古往今来咏扇诗的精品。
《咏丝瓜》也是邹国荣咏物诗中的杰作,同样是拟人的笔法。但诗作的构思与咏扇略有不同,咏扇是先着眼于扇的功用并夸张放大后将意境收缩于扇的形体上,咏丝瓜则正好调转过来,先着眼于丝瓜的形体尔后再夸张放大其功用,其诗曰:
风雨留痕岁月真,修成棱角见精神。
英名犹在功垂后,满腹经纶可济民。
丝瓜的形体特点是有棱角,诗人便在“棱角”上赋予人的高贵品质。丝瓜的功用主要是可做菜蔬供人们吃,但此外其瓜络也可晒干后用来擦洗盘碗等用物,这一点正可让诗人借题发挥通过夸张放大来营造别有寓意的境界。夸张是诗歌乃至一切文学作品最常用的手法,但要有合乎逻辑的路径。这里的夸张路径是瓜络---经纶、瓜络---洗碗、洗碗---益民、经纶---济民、益民---济民、瓜络---济民。逻辑合理,路径分明,得理趣,诗味醇厚。
咏物诗,通常要借助形体进行奇特而合理的想象,而把物当成人,将人的精神品质和思想行为赋予物之身,由此深化诗作的意境,这便是通过合理想象运用拟人手法进行写作最常见的情形。邹国荣下面这《题竹》、《咏牡丹》及《西瓜》三首咏物诗,也都有拟人手法的应用并获得较好效果。《题竹》曰:
椽笔千竿挥碧落,轻摇漫舞任游锋。
虚怀饱蘸春之彩,写上云天绿意浓。
虚怀是人的高贵品质,将这一品质赋予竹子,这便是拟人。竹子可以领赏“虚怀”这一品质是因为自己空心有节,在形体上有相通之处。由于赋予了人的高贵品质,竹子的生存及摇摆姿态均别具一层人格上的意义。实际上,诗人的咏竹,把自己的思想感情都融汇进去了,竹子的形象就是诗人自己的形象,颂扬绿竹的可贵品质就等于表白自己的志向与追求,诗的意境那有不美的。《咏牡丹》也类似,其诗云:
一别群芳出旧关,无心争宠悦君颜。
且持本色洛阳去,独领风骚天地间。
争宠,这当也是只有人方有的行为方式。牡丹的抗旨乃致被贬洛阳,这也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而洛阳牡丹的美艳天下,这个则是有眼可看的事实。咏牡丹用拟人手法入虚而出实,使得牡丹的高贵和特立独行的刚强性格通过“独领风骚天地间”这一有现实作依托的结句体现出来,这诗也就有了风格高昂、气骨清秀的境界,同样可读。《西瓜》一诗则紧紧围绕心越红瓜越甜这一特色,立意便在奉献丹心这一高尚品质上营造气氛。其诗曰:
肺腑咚咚笑脸圆,饱含滋味奉人前。
莫疑腹内(cang)青涩,敢剖丹心对众贤。
古人咏西瓜,尽从其清凉甜蜜入手,也有不少佳句传诵,如文天祥的“下咽顿消烟火气,入齿便有冰雪声”(《西瓜诗》),纪昀的“凉争冰雪甜争蜜,消得温暾倾诸茶”(《咏西瓜》),方夔的“香浮笑语牙生水,凉入衣襟骨有风”(《食西瓜》),等等。这些咏西瓜诗,或以细腻的口味描写而见长,或以精确的形象刻画而得味,但论境界便不如邹国荣这一首。大抵西瓜总是有甜有不甜的,而外表很难看得出来,是以缺乏判别经验的人就怕看走了眼。邹诗把握住人们的这种心理,于是吟出“莫疑腹内(cang)青涩,敢剖丹心对众贤”这一妙句,既蕴含生活常识,又提升西瓜精神品质。当然,“敢剖丹心”依然是拟人手法,因为这是勇士方有的可贵品质。把西瓜写成敢于奉献丹心的勇士,这诗就有与众不同的境界。
邹国荣以上几首咏物诗均运用拟人手法,但在拟人手法的引入与淡出、虚实之间的转换与点染、意境营造的气氛渲染和具象铺垫方面各有区别,因此读起来毫无结构雷同之感,也见笔法老到之功力。
邹国荣的绝句,也有长于景象与意象的生动描写者。例如这首《题雪儿花鸟画》:
无须策杖觅春光,寥寥丹青耀眼芳。
最是温馨双簌羽,花间犹自听商量。
题画诗,是有静止的画中景象可供描绘的。画面中的景色与人物是凝固了的,用文字把它们描述出来应该不难,难的是用诗句来描写,难的是诗句的描写还要写得鲜活。邹国荣这首题画诗就把画面景象描述得极其鲜活。“无须策杖觅春光”,知画面春光已呈现(其后三句即为春光景象),“丹青耀眼芳”,极言画面景象之艳丽抢眼,“温馨双簌羽”,形容一对鸟儿的亲密无间,“花间犹自听商量”,春光的最高境界。“花间”,先为实,画中所见,次为虚,导引联想。我国五代十国时期编纂的一部词集称为《花间集》,集中作品内容多写上层贵妇美人日常生活和装饰容貌,女人素以花比,写女人之媚的词集故称“花间”。这么一来,“花间犹自听商量”便有更多层次的含义,就画面实景所见则描写连理枝头一对鸟儿顾盼生情交头接耳爱意绵绵的场景,就“花间”导引联想则夸耀画家的妙笔有深婉艳丽之韵,直可与《花间集》相比美。总之,景象呼之欲出,寓意隽永悠长,是题画诗中不可多得的精品。
与描绘静止的景象相比,描绘动态的意象相对来说就比较难。比如说,风起云涌的历史事件,云烟飘散的历史场面,下笔为文好写,淡化为诗不好写。邹国荣在吟咏此一题材的绝句也有出色表现,比如这首《辛亥革命百年祭》,便巧妙地运用生动现象来描述当年发生辛亥革命的情景:
风云最忆百年前,辛亥惊雷动地天。
江汉新潮催雨急,河山涤尽帝时烟。
首句入题,好比一纲抖起,后三句是这一场革命爆发的具体景象,是为目张。一场纷繁激烈、曲折多变、影响深远的历史大事件,被作者浓缩为“惊雷”、“新潮”、“急雨”、“洗涤河山”、“帝制如烟消失”等一系列相继发生的景象、意象,使人佩服作者驾驭重大历史事件描述博大场面的文字能力。一是作者对此段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二是找到了活生生能揽括这一历史事件中最为关键的场面或环节的具象语言,三是把对这场历史事件的评价隐(cang)于没有直接说出的字里行间,只让读者依据作者的客观描述自己进入诗作的寻问空间。这诗有了生动而表现力充足的意象作支撑,也就显得蕴含厚实,读之使人神远。
相对来说,在写作大题材的诗作时,律诗比绝句有更多的优势。少了中间两联的舒展空间,绝句只能在朦胧缥缈或警拔睿智上出奇制胜。但如果没有足够的功底及过人的智慧,就很难找到这种出奇制胜的突破口。因此,绝句更适合于吟咏小场面和小空间。比如时节更换之感怀,气象变化之心绪,遣闲生活之片段等等。下面我们就来读读邹国荣在这方面有精彩表现的三首诗作。先看一首《春钓》:
雨霁春山水涨涯,柳烟生处半竿斜。
一钩起破湖中影,惊落长堤满树花。
垂钓,是遣闲生活中最富有诗意的一项活动,古代文人归隐赋闲的情趣常见于吟咏垂钓的诗歌中。“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这是李白的句子(《行路难》)。“垂钓坐磐石,水清心益闲”,这是孟浩然《万山潭》一诗中的抒怀。“幽寻自笑本无事,羽扇筇枝上钓船”;“花底消歌春载酒,江边明月夜投竿”,这是陆游的潇洒(《舍北望水乡风物戏作绝句》、《闲中偶题》)。古人为何这么喜爱江边垂钓呢?原来,钓鱼有几大乐趣:钓风情、钓名誉、钓清心、钓美味。浅薄者钓美味,高雅者钓风情,有野心者钓名誉,无贪欲者钓清心。当然,最得人们赏识的就是钓清心。《列子•汤问》有“临河持竿,心无杂虑唯鱼之念;投纶沉钩,手无轻重,物莫能乱。”垂钓这种静观其成的活动,有助于人们克服急躁轻浮的心态,达到陶冶性情的目的。历来吟咏垂钓的诗词很多,也不乏精品之作。但大多摹写垂钓的心境与情趣,却极少对垂钓过程画出美的轨迹即欣赏垂钓的动态美感。偶有触及者也大都不关痛痒,比如唐人褚光羲的《钓鱼湾》中有“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之句,唐人姚合的一首五律诗有“斗雀翻衣袂,惊鱼触钓竿”之句,明人解缙的《无题》诗有“数尺丝纶垂水中,银钩一甩荡无踪”之句,笔锋直逼垂钓过程,但浅尝辄止,美感未得。是以邹国荣此诗正可填补此项空白,在刻画起钓一刹那的动人景象方面别树一帜。其诗妙在一“起”应以一“惊”,一“破”随有一“落”,动感强烈,光影四射。“一勾起破”击碎平静的“湖中影”,“惊落长堤”始见花之动容,力量,速度,惊诧,赞叹,交织成一幕颇有美感的画面,这是在前人的垂钓诗中所未曾有的,读来十分引人注目。
在时节抒怀诗中,邹国荣的一首《除夕》也写得别有情趣,其诗曰:
瓮开老酒进三盅,沉醉团圆喜气中。
晚会连台兴难尽,偷燃爆竹入东风。
除夕诗,通常会描写一家团圆的欢乐气氛,或者辞旧迎新的欢乐景象。邹国荣此诗也不例外,但诗人特别留意传递时代的新气息。喝酒庆团圆,吃团年饭叙亲情,这些古今尽无二样。但“晚会连台兴难尽”,这个古人就没这福气。而“偷燃爆竹入东风”,这个古人也可以有,但此处的“偷燃”已不同于古人的含义,自从许多城市颁布了禁燃烟花爆竹的法令之后,一些市民出自怀旧或想要热闹气氛而偷偷在屋前屋后楼顶地上燃放,这个“偷燃”便带有违法的意味。但这是这个“偷燃”,又似乎与唤醒童心联系在一起,因“偷”而见童趣,因“偷”而生激情,是以此诗便由此一“偷”字添得无穷意趣,古人谓诗有“眼”,“偷”字是矣。“入东风”三字也妙。东风者,人间美好的信使是也。东风这一意象,在此处可有三层含义:辞旧迎新的欢乐气氛、温暖与生机的春天气息、盛世太平的生活气象。总之是十分美好的象征,正因其美好,方能衬出“偷燃”的善意,有此善意方可见顽皮之“童心”。首句以“老酒”证老成,结句以顽皮见“童心”,首尾衔接极为巧妙。设想“入东风”三字如按一些诗友的意见改成过楼东、过桥东之类,这诗的味道便大不相同。毕竟,作为除夕夜这一特定的时间,转瞬之际就是新年了、新春了,东风二字带来浓厚的春天气息,让人眼前一亮,心中充满温暖,岂是没有感情色彩的“楼东”、“桥东”所能相比拟的。
古人论绝句,认为最关键处是第三句。例如元代杨载在《诗法家数》中说,“绝句之法,要婉曲回环,删芜就简,句绝而意不绝,多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有实接,有虚接,承接之间,开与合相关,反与正相依,顺与逆相应,一呼一吸,宫商自谐。大抵起承二句固难,然不过平直叙起为佳,从容承之为是。至如宛转变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清人施补华也认为七绝用意“宜在第三句”。他在《岘佣说诗》中说,“七绝用意宜在第三句,第四句只作推宕,或作指点,则神韵自出。若用意在第四句,便易尽矣。若一二句用意,三四句全作推宕,作指点,又易空滑,故第三句是转柁处。”还有人用形象的说法将绝句写法慨括为:跃马(起)、前行(承)、拉弓(转)、放箭(合)。显然拉弓是最关键一环节,一是要看准目标,二是要将弓拉得饱满,三是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以确保一箭中的。当然,这也只是就绝句的一般形式而言,倘非起承转合的结构,便无法套用。仔细读过邹国荣的绝句之后发现,其绝句运用此种方法的居多。比如这一首《漫吟》,诗曰:
心无块垒自疏狂,消受槛前圆与方。
诗酒筇舟形放浪,任由落照作平章。
起句剖心自我认定,这一生没有做过亏待他人之事,是以心中没有郁结,没有想不通的麻烦事,处世为人便特别地轻松自在。次句从容相接,外面发生的事,无论是大自然还是人世间,天生的,地设的,人为的,合规矩的也好,不合规矩的也好,自己都可以妥善相处,坦诚接受,择善享用。这前二句多少总有点小心谨慎之意。第三句便把自己推进到一个极端:诗酒筇舟为伴,放浪形骸,有让自己回归大自然的冲动。这可以看成是“疏狂”的膨胀,也可看成是“消受”的反弹。于是,一个旷达的胸襟(旁观夕阳落地)便将此诗提升到豪放的境界。
但此诗若读出豪放,那也仅是大学生的水平。要是研究生,就会继续深究这诗的言外之意。落照,纵有“无限好”的风景,但毕竟是快要坠落已少生气的美景。平章,也可作管理百姓的古代官名解。《尚书 尧典》有“九族既睦,平章百姓”之句。宋代就设有“同平章事”一官,职位相当于宰相一级。让“落照”去管理百姓关注民生,显然是有隐忧之事。既然已看到有“隐忧”之事,诗人怎么又可以放浪形骸无动于衷呢?显然,诗人的“诗酒筇舟形放浪”只是一种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自我放逐罢了,于是,寻味的结果,我们又似乎看到了诗人的无奈与一丝儿忧伤。此诗所蕴(cang)的深意,也就全在其不言之中了。也许,这正是邹国荣绝句的特色,有别于那些“初诵时殊觉醒目,三遍后便同嚼蜡”的取巧之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