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有话(五)

老茶坊主

21、杜甫《戏为六绝句》，历来为诗家所称，誉为开以诗论诗之先河，诗话之祖也。然则“戏为”之背景久远，后人难以完全把握理解，解释亦多不一。余细读诸多评论，颇有感焉。杜甫性情激偏，行事往往不合时宜。然则吟诗以“语不惊人死不休”自励。加之“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之笔，所谓“戏为”者，首先当从“戏”字来解。戏而立论，顿挫之间尽得妙旨。
其一曰：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
此首或以为子美以庾信自况，其实自况与否无关宏旨。“老更成”与“清新庾开府”相承，赞誉庾氏晚年文章“凌云健笔”之气韵。“嗤点”二字状时人嗤笑指点之态十分形象，是为“戏为”之也。而“流传”二字，暗喻庾文“何以流传”之意。结句“不觉”者不知也。时人嗤批前贤得以流传之文，其不知前贤不得复生，无论后生可畏也。此句显为反讽语，讽时人不究历史背景与终始而嗤点前贤，不自量力而未免偏颇。
其二曰：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裂，不废江河万古流。
首句言王杨卢骆文风体式乃时代产物，此乃客观公论。读《旧唐书》知王杨卢骆生前即为时人所讥，以为才高品下，“轻薄为文”所指或有由焉。“尔曹”所指称者，多以为“哂未休”之时人。从“戏为”忖之，王杨卢骆辈亦与焉。时人身与名俱裂，固然不废江河万古流， “轻薄为文”之王杨卢骆亦然。此绝后两句一跃而出古今之上，升发千古感慨而立意高远。“戏为”之说实乃高瞻远瞩处也。后人每每引之，其宏论哲理之影响由此可知矣。
其三曰：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
        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此首接上首而言也。纵使王杨卢骆劣于汉魏，尚且近风骚之趣，“哂未休”者又胜出王杨卢骆几多？当知汉魏风骚，若皇皇之驭龙文虎脊，驰骋天下所见者尔曹伏于寻常巷陌之辈也。此处亦如上篇，看似将王杨卢骆与时人同论，然则前者去矣，实乃专讽时人浮夸耳。
其四曰：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此首接三首更退而论之。论才力一般人实难兼跨前辈数公之妙，试看当今天下有谁可出群雄之上？或有“翡翠兰苕”之风者，亦不见“鲸鱼碧海”之雄奇也。我辈才力难济，莫为不自量力之论。婉转之讽也。
其五曰：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
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此首于退而论之后，稍稍批点时人矣。首句立论公允，亦表自家心迹。第二句言清词丽句相生相辅而存在，论诗不可守一点之论，主一面之词也。“窃攀”二字，可知老杜劝谕之苦心也。吾辈皆有攀比屈宋之心，此乃诗家常情。然则攀比屈宋当仿佛其道而趋之，否则，唯步齐梁之后尘而已。
其六曰：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
            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此首仍接上首而总结论之。未及前贤者，“哂未休”之时人也；“递相祖述”者，接踵而传承前贤之风骚也；“复先谁”者，无须论先后也。“别裁伪体”当是指时人所哂嗤者，“亲风雅”者“近风骚”之谓，其意与第三首暗合。“别裁伪体”，无非既少汉魏古风，又不合时人趣味。若能入风雅之致，则正是转益多师所致，亦正为汝辈之当师处。此处“汝”者，未及前贤之时人也。“戏”指称耳。
以上六绝，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因事立论。指事当今而俯视千载，发前人所未发。当时情境已不可解，后人歧义自不待言。然则不从“戏为”解之，以为嗤“哂未休”之时人，难尽老杜宏旨也。

伊露有你

老茶坊主辛苦了，问好！
先生点评眼光独到，旁征博引，再次学习了！

老茶坊主

老杜这六绝,虽前后相承而论,然则决非一气而成也.
我也只是自己的理解.其实老杜作古,谁能得其详实.

伊露有你

原帖由 老茶坊主 于 2007-3-29 09:44 发表
老杜这六绝,虽前后相承而论,然则决非一气而成也.
我也只是自己的理解.其实老杜作古,谁能得其详实.

先生说得极是.前年看<大宋提刑官>,然能以蛛丝马迹推知前因后果,谓其神矣!虽老杜作古久矣,然读先生诗评,若老杜入梦,定感先生千古神交也!
老茶坊主,注意休息!保重身体!

东湖饮水人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所论甚佳！